璇美书社

最后一颗智齿

【已完结】

再次见到段折简,是个炎热的午后。

  在南州待了快一年,许成悦还是不太习惯这里的生活。一年五个月夏天,五个月冬天,实在磨人。在水上游船时,迎面扑来热乎乎的风,一丝阴凉气都没有。

  想不通为什么要在这种天气来搞部门活动。她好像天生就是兴致缺缺的人,从小到大对集体活动都是像做任务一样。周五通知的时候,她瞄了一眼天气预报,三十七度。大好的周末,她被迫浸润在烈阳里,看着同学依然热切的凑在小船里谈天说地,实在敬佩。

  他们在聊学期竞赛的事。

  “数学建模往年竞争大吗?”,江绮试探性地问,“拿不了奖的话就没用了吧”。几个人面面相觑。“嗯,至少得拿个校级的,从国奖到省奖再到最普通的校内”,老陆慎重地认同了江绮的话,“但只要认真做一定会有的,不难”,他笑得十分从容。

  “我要是会唱歌或者乐器就好了,打扮一下往台上一座,衣袂飘飘来两首,出了风头还有分”。江绮笑。李一新像是想到什么,也跟着嘿嘿笑,“你要是上去唱,老师把你全部的分都免修了”。

  江绮刚想着说这人狗嘴里还能吐点象牙,男生施施然补充道,“救命要紧啊”。

  她伸手就拧住他的耳朵,一边看向坐在边上发呆的许成悦,说了什么。许成悦缓缓眯起眼睛,她在热气中熏的头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但依然微笑点头附和着。

  如果现在来一个法医解剖她的大脑,就会发现她满脑子都是冰箱里新鲜的西瓜。好想吃西瓜啊。她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她不爱吃水果,可是夏天的水果不算水果吧。菠萝、樱桃、西瓜,一个比一个滋味美妙。小时候家人挤在部队大院里的老房子,没有电梯,住在六层。楼梯是那种老式的台阶,又多又高,上面挂着极旧的木扶手,年代久远已有裂纹。

  那时她年幼,爬楼跟爬山一样。每到夏天,家里买西瓜,她就去帮外婆拎一整个,再爬整整六层的楼梯。

  一定要脆西瓜,不要沙瓤的,早早冰在冷藏室。过个几小时拿出来,切半个抱在手上,一勺下去清甜的汁水香气四溢,能震慑住整个夏天。

  周六晚上江绮问她准备出游穿什么。她磨蹭地打开衣柜,从入夏就开始断断续续的整理,层叠堆起的衣服山上面是经常穿的几件,下面有一个人那么高的衣服堆几近崭新,像是从回到这个小衣柜就一直驻扎在这里。许成悦站定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拿了最上面的 T 恤牛仔裤。

  江绮看着她,恨铁不成钢地晃晃脑袋,“你看我的”。她穿着一件新绿色的连衣裙,跳了两下,裙摆像摇曳的花朵一样摆起来。许成悦笑意盎然,“很美、很夏天”,轻轻捏了一下江绮的胳膊。

  她现在只要舒服就好。

  人生最浪漫的时刻似乎没有来过,她好像很早开始就不爱做梦了。好像天气预报播报要下雨,可是这雨迟迟没有来。她也试图热情洋溢过,但在那些时候她总觉得疲惫,只好作罢。

  不再假装热情是对自己的一种宽容。

  船夫在前头卖力的划着桨,厚厚的木浆看起来比他还要壮实。他穿着古代的服饰,十分敬业的在给他们讲着周边古迹的故事。毒日头晒得他汗流浃背,皮肤呈现出长期日晒下的深棕色。划桨的手臂一摆一摆,十分板实。

  青筋暴露的胳膊和这文邹邹的古典故事放在一起,倒别有一番意味。故事讲完了,船还没到岸。他开口,瞥了一眼他们说,“你们是这附近的学生崽吧!我儿子也在上大学呢!”

  他语气很骄傲,随即又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没你们的厉害啦”。他注意到李一新穿的学校迎新时发的 T 恤,小小的校徽标在胸前。

  “哪有哪有,都好的,差个几分不重要的”,李一新赶紧补上。

  一人一趟六十元,一趟船最多五个人,他能从中赚几块呢。他是从这每天每天的十块二十块里供自己的孩子读书。他说故事的时候,许成悦想的是这件事。但她只是仔细看着,没有开口问。

  河岸两边是古城楼,密密的绿树掩映着,随着影子荡漾在河水中央。据说晚上这里还有戏台子,有人在这里开剧场,几天一场,来来往往的各色人都有。“下次晚上来,小同学们。在这儿游船上听戏,水上的灯都会开。放心,你们年轻人也会喜欢的,很值哦”,他轻快地笑。

  快到渡口,船边的涟漪都安静下来,不再悠悠地荡起。她回过神来,听见老陆问她,“成悦,别忘了等下接着新同学”。许成悦愣住,什么新同学。

  啊,不会是刚才自己跑神那会儿吧?可是她一个字也没听到啊。她慌忙点头,快速组织了下语言,“刚刚说的是在哪里,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我有点路痴不记路标”。

  “在老街的东门口。是位电子学院的同学。这次建模比赛他和我们一组,他的导师已经跟李老师联系过了”,老陆详细解释道。许成悦说好,起身从船上站起来,从容地向路口走去。

  “诶诶,这边是东”。江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与自己走的方向相反。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听见江绮在背后爽朗地大喊,“一看你就又没在听”。

  走过这条街,两边都是古代的老房子,亭台楼阁,十分雅致。只可惜近些年商业化太重,里面主要是快餐店、茶楼,甚至还有快销品牌的服装店。仅有少数几个风味小吃店是真正传承着当地特色美食。

  她不禁觉得有些荒唐,快步走过去。作为知名景点,这里人山人海,似乎并没有受到商业化的影响。她在这攒动的人头里找着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同学,努力伸长着脖子,像雷达一样扫射了半天,终于在东门高大牌匾的石柱子边看到一个貌似在等人的年轻人,但她不敢确定。

  她这才想到,忘了问他的名字。

  她低着头,发了条信息给江绮,“名字和联系方式没给我”。

  许成悦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他的样子。奈何自己近视,这个距离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重影。

  江绮没回复她,估计在忙着净化世人。

  朝他走近些,视野清晰了许多。男生有些清瘦,就那么站着,风把他的衬衫吹的紧紧贴在他身上。

  夏天的热气在他这里好像消失了。

  许成悦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异样的预感。她放慢了脚步,尽量在他视野范围之外靠近着。一步一步,直到她终于完全的看清楚。

  面前的人,光看侧脸就棱角如此鲜明,那样容易辨认。江绮的回复姗姗来迟,“段折简,电话给你”。

  她第一秒反应是想拔腿就跑,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如果现在跑回学校,随便找个理由,让别人来接他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反应是装不认识,啊,你是?我不记得你了不好意思。

  第三遍,她想自己不如装疯,不经意透露自己已经在两年内谈了八百场恋爱,脚踏六只船还有男有女,让他以为自己跟他是真的不熟。

  真好,真好。不知道做了什么孽换来今天,许成悦开始反思自己一生的罪恶。最后还是在短短几分钟理清了结果——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许成悦想佯装镇定,耐不住心跳如雷鼓。她终于喊出了那个在心里反复掂量了两年,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段折简”,她声音清亮。男生侧过来看她,本来十分平淡的表情突然凝滞在眼角。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大概有十秒钟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气氛变得十分诡异。他们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那样定定的保持着距离。路边拥挤的车道贸然响起一阵鸣笛声,段折简像终于缓过神来,开口,轻轻唤了声,成悦。

  。

一.初智齿

  高中二年级时,许成悦难得迷上了少女偶像。她捧着唯一一张 CD,Pink-tape,放在了书柜的第一层。

  整整一柜子的书和碟片,从古典到现代文学,从小鬼当家到搏击俱乐部的纪念版,还有许许多多的连载漫画和单行本。搬家了这么多次,都被她坚持不懈的保存下来。当然受苦的还是爸妈,载着她一箱又一箱的书,搬个没完。

  唯独没有 CD,她不爱听歌。第一次接触到,还是因为高一和丁昕惠坐同桌。

  丁昕惠对喜欢的东西有满分热情,这是她最不解的地方。她小小的 mp3 里存了至少上千首歌,有很多许成悦没怎么听过的英文歌和周杰伦,被她精心分类保存。她唱每一首都十分流畅,反复听过不知多少次的流畅。

  许成悦没有手机,也没有任何电子产品。每天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上,上学下学,都和丁昕惠一起走,顺便蹭她的 mp3 听。“你怎么不买一个,多不方便啊”,丁昕惠问过她,她当时回答的是,“我不需要”。

  这本 pink-tape 让她记了很久。乍一看很小女生的名字,打开视频,却是光怪陆离的色彩。有着耀眼发色的少女贴在鱼缸前,又沉入水底。波光粼粼的水蓝色照进来,她们在草地上奔向刚生长出的野花。

  第一次贴海报在墙上时,雪白的墙壁上赫然印上三个粉红字码:初智齿。

  许成悦在床前认真端详,碰巧半跪着的姿势还带着几分虔诚。美丽,不拘一格,甚至有点奇怪的少女们,在五光十色的世界里奔跑,呈现出青春的颜色。

  她心驰神往。

  和碟片里肆意张扬,散发着古怪又明媚的少女们不同,她的生活只是千千万万普通高中生里的一个小分子。但她从未想成为谁,她在影像中观赏不同的人生,已然得到了满足。

  她早早学会收敛欲望。她最清楚乖顺伪装就是顺利通关学生时代的不二法则。但人的心都会有偏移,正如那天她决定逃学的瞬间。

  夏天的校园午后,蝉鸣在空旷的操场上回响。许成悦一觉睡醒,迷迷糊糊的从宿舍赶往教学楼,一路上被风吹的脑袋发懵。在烫的发亮的阳光底下,她忽然停住脚步,像企图逃狱的人一样露出野蛮的眼神,转身向校门快步走去。

  走到半截,看到一个人正从校门走过来,身影很熟悉。她没戴眼镜,眯起眼睛看,人影朝她走过来越来越清晰。是段折简。

  她讪讪的举起手,想打个招呼。男生停在她一米处的地方,高高的身影正好替她挡住了太阳,他的语气像例行公式的询问,“你不回班?”。

  逃学中途被人拦截下来,哪怕对方并不知道她的意图,这种涌上心头的冲动也缓缓平静下来。她很怕多几秒就不再有勇气逃走。许成悦咽了咽口水,随口说,“嗯,我要出门买个东西”。“这个时间?”他看着她。

  好多管闲事的人啊,许成悦有点不耐烦了。再过几分钟就要打铃。许成悦没跟他说过话,他从高二末才插班进来,高三开学后好像就没见过这人说话。平时倒是爱耍孤僻,她皱着眉,撂下一句,“对啊,要跟班主任讲随你便”,抬腿就往门口走。

  面前的男生没有什么反应,像是预料到她的反应一样。她绕过他,看见保安大叔就站在那里,走向前,心跳加速的掏出一张病假条。

  她上次生病的时候偷偷自己在办公室多盖了一张没写日期的假条。或许是面相乖巧,保安大叔看都没看就放她出门了。许成悦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一点点,说到底还是做贼心虚。

  学校后门的街,路一边是学校的围墙,另一边是几座商务住宅区,这条小路彻底被忽略掉,只种了几颗孤零零的树。走了整整一条街,她头上慢慢渗出汗水。

  她就这样自顾自走过两条街,才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琴音书店”,她抬头看着巨大的招牌,正在晃神,后面冒出一个声音。

  “你就是想来这儿啊”,男生的语气在笑,好像在说千辛万苦逃课跑出来到书店,实在好蠢。她扭头瞪着这声音的来源,怎么还是段折简。这人居然跟了自己一路?许成悦从不耐烦变成了不解,“你跟着我干什么?”,她本来是想说你有病啊,话到嘴边又收回了,毕竟以后还得做同学。

  “我没跟着你,怎么这么自恋啊。这书店也不是你家开的,我来看书,不行吗?”。他抬眼,细碎的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折射进他略带调侃的神情。“倒打一耙”。许成悦吃瘪,气鼓鼓地回了一句。

  开学考就考砸已经够不爽的,连随便的人也要来给自己添堵。一口气闷在她胸口,比这高密度的热空气还要令人难以忍受。她径直走进书店,找到自己常坐的圆桌。靠着窗,她隔着玻璃看几分钟前高悬在头顶的太阳,冷气吹过来,仿佛阳光才是人工制造的。段折简隔着一个座位,坐在另一个圆桌边。

  他是不是自己也想逃课,随便找个理由?这条街本就僻静,工作日下午的小书店空荡荡的,许成悦坐在那里,反而不知道想做什么。好像有块小小的气泡鼓在喉咙,她只能在缝隙中获得新鲜氧气。

  一周前,教务处老师把年级排名打成一张巨大的 A3 纸,和班级的一起,贴在教室后的黑板上。傍晚的自习瞬间变得轰轰闹闹,学生们急迫的围了过去。

  “你不去看吗”?邻桌热心的女生问道,许成悦尴尬地招招手,“等会儿吧,人太多了”。她扭头看着被堵得死死的后黑板,趴在了桌子上。她不敢看,写理综的时候已然有种痛苦的预感,等稀里糊涂答完题出了考场,她已经无法回想起自己的答案。

  最残酷的是,纸张的最后一栏还标注了升降。她从第一考场,直接跌到了第六考场。许成悦根本没看,下了自习室捏着书包就往宿舍冲,一路上保持着脑子空白的状态。只隐约听到丁昕惠好像喊了她,但她没回头。

  第二天上午她直接请假,下午又逃了学。

  她不仅对成绩失望,更对自己失望。时间都属于她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经不起打击的人,不知道要怎么提起劲来。

  然而她这一切失魂落魄的神情,都被对面的段折简收入眼底。“第一名掉到第十名,火气这么大。”他面色玩味的看着许成悦,用正好能让她听见的音量说,像嘲笑一个无能狂怒的小动物。

  “您是大人物,当然不在意名次了。不是竞赛班保送清北名额里的神仙吗,怎么现在下嫁到我们普通班来了?”,即使是失意的时候,许成悦这张嘴也是不肯落下风。说完她就泄了气,跟他有什么可较劲的,人家游刃有余的保送生,你呢。

  眼前的男生听到竞赛,笑意缺了半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朝她眨眨眼,“怎么这么了解我?”她好像子弹打进棉花里,连个声响都没有,吃了记闷亏。许成悦咬咬牙,拔腿就准备走。

  “还是我走吧,毕竟是你先来的,别背后骂我就行了。”他笑着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临走前又补了一句,“晚上放学前回去”。

  “记得找老班啊,他让我来找你的。”

  他摆摆手,徒留茫然的许成悦在原地。

二.无轨运行中

  许成悦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

  教室只剩寥寥无几的学生,但依旧开着灯,十分亮堂。讲台上正襟危坐的,是犹如一尊佛像一般的老曹。她刚想开口喊老师,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副校长好”。

  明明是许成悦翘课,她语气里却有责怪的意味。

  许是老曹听出来了。“许成悦”,老曹慢慢念出她的名字,连名带姓。他没有说话,在这短暂的停顿中,许成悦不自觉地摆正了站姿。“你心里还有没有点儿数了?”老曹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她很久没受过来自任何老师的责问,成绩好成了学生时代的免死金牌。久到她自己都快忘了,犯错应当受罚。

  “我不是故意...”,她犟着头,想找点理由。“你想好再说”。话说了没三个字,就被老曹堵了回去。

  沉默半晌,她才不情不愿地说,“我错了”。

  低着头的时候,她偷偷瞥了眼教室,才看清班里的几个人是谁。看到最后一排的段折简时,男生不明所以的向她歪了下头。什么意思,在这儿传送密电?

  段折简朝她使了使眼色,看了半天,嘴型是——下午。下午?她想起他临走时说的老班,原来是老曹。

  一个月前新班主任做自我介绍时,她错愕的在台下消化了很久。那时她跟丁昕惠说,再也不想见到老曹这个人。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一百年以后。

  “你错哪儿了?”,老曹接着问,不紧不慢地看着手上的报纸。许成悦尴尬的站在门口,脸红到耳根。错哪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罚站的样子很丢脸。

  “你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校规校训已经不在你眼里了是吧?我再问一遍,你错哪儿了?”老曹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她想了一下,小声地说,“我旷课了”。

  “我看你,真的是要长长记性了”。老曹放下报纸,说完最后一句话,走了出去。

  他严厉的眼神隔着厚镜片从她身边擦过,走了老远,许成悦才放松下来。

  “成悦、成悦!”丁昕惠匆匆朝她走来。“你不知道老曹晚自习来班里,没看见你人,发了多大的火”。“不是,他至于吗?我高二也晚自习赖宿舍过,没见他这么生气”。莫名其妙,她差点就要怀疑她说了老曹的坏话传到他耳朵里,现在只是打击报复。

  她们沉默地一路走下台阶,走到二楼楼梯口,丁昕惠才开口,“咱们被调开了。老曹晚上来的时候,班上本来就有点闹。说关系好的坐一起影响学习,当场跟班主任一起大调了一次座位,咱俩现在十万八七里”。她有些严肃的看着许成悦。

  “简单来说,分析了一下你周边的地形。你,被制裁了”。她拍了拍许成悦的肩膀,流露出同情的眼神。

  焦躁涌上心头,许成悦狠狠踢了一脚石阶。脚下的石头纹丝不动,在黑黢黢的夜里,许成悦委屈的想哭,“你可是我费老大劲要过来的”。

  高二的时候,她靠着成绩跟老曹谈了个条件,什么都可以努力,但是要丁昕惠坐她同桌。后来她们就坐了一整年同桌。能愉悦的朝夕相处的人,她只选的出来一个。

  丁昕惠在宿舍见到她的第一天,逗她说不喜欢人,喜欢小动物大于人类,还一脸严肃的跟她说你小心点的时候,她就确认了这件事。

  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当然不会说给老师听,不然还以为她是门口六院放出来的。许成悦随口找了个一起当英语课代表坐同桌比较方便的理由。

  现在想,老曹多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她那点小九九,估计当时心里觉得自己耍小聪明的样子挺有意思的,就答应了。无论别人的位置怎么更换,老曹一直兑现了这个承诺。那时候她无比信任他。

  “别再用老曹这俩字了,叫他副校长吧”。想到这些,她的胸口犹如被人拿绳子勒紧,难以顺畅地呼吸。

  抛下一班子高三生,原来是升官发财去了。“如他所愿”。她愤愤地说。丁昕惠倒没那么在乎,但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才想起来问,“你看到你新同桌是谁了吗?”。“没有”,许成悦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个名字。

  楼梯间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是我”,男生清澈的声音传来。借着楼道间窗户透进来的路灯,她看见段折简正朝她们走下来。

  丁昕惠笑了笑,一脸不用再多解释的神情。“我可不是故意的啊,咱们副校长只是之前当年级长的时候比较关注我们班。我跟他不熟”。他看许成悦一脸不爽,耐心解释道。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弯着一边嘴角,不屑地说。“我怎么就不是?”,他皱着眉头问。

  “你偷听!”,许成悦白他一眼。“你俩在这空楼道间说话,回声大的顶楼避雷针都能听见。我是怕你们尴尬才不好意思下来,结果里外不是人”。

  这理由倒也没错。像是自己不讲理了,许成悦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她哪里想到,此事远不止如此。

  和段折简坐同桌,不算太差。过了一周,彼此相安无事,主要依靠段折简上课下课都在睡觉,一学习起来全神贯注的良好生活习惯。

  周一开例行的年级大会,许成悦想,无非是说些鼓励的客套话,听校长嘟嘟囔囔的宣讲。她忍着早上六点起床的痛苦,还是准时出现在操场。

  许成悦站在队伍的末尾,新班主任田老师也站在那里,两人点头示意。段折简个头高也站在队尾,正好能挡着她。她悄悄拿出丁昕惠忘在她这里的 mp3 听起歌。

  校长今日倒是爽快,早早结束。讲台上已经没有声音,但是周围的人并没有动静。

  她从段折简胳膊一边露出半个头,才看到站在升旗台前面的老曹。他怎么也说上了?新官上任三把火。

  “升入高三的同学们......”,鼓励的话重头来一遍,无聊。

  “有些同学并没有这种意识,依然极其散漫,没有养成对正确的学习态度”。前面还好好的,怎么到这里有点不对了。

  “比如刚刚老师在上面讲着话,我观察了一下,有在下面说小话的,闭着眼的,还有在听歌的”。他眼神扫了一圈,犹如在捕捉猎物的老鹰。许成悦默默地讲耳机缩到袖口,再拉回口袋里。

  “更令人无奈的是,连校规校纪都不放在眼里,令人十分心痛”。她有些头皮发麻,不知道他到底下文是什么。

  “高三一班、三班和七班的某些同学,由各班主任通知到具体同学,我在此不再点名。由于触犯校规,给予一次校内公共服务的惩罚。从今天开始连续两周在早自习和晚自习放学时间,在校门口负责记录学生迟到早退情况”。

  这就是老曹说的长长记性,她还以为自己能像以前一样,侥幸逃过。话筒的声音那样壮阔,在鸦雀无声的操场里回荡。她能看到班里有同学偷偷往她的方向瞟。

  这样的眼神将持续整整一周,每天都能被全校学生看到,顺带审视一遍,是什么感觉。她马上就能体验到。

  老曹实在太过火了。

三.同级生

  许成悦执勤的第三天,终于知道保安大叔有多辛苦了。

  除了要拦衣服头发不合格的学生,还要面对不服管教偷跑着逃课的。这倒不用她来负责,保安大叔骑着小电瓶,拿着狼牙棒,一切都是尽在掌握。

  她主要还是记录名字、班级和时间这种身份信息。来服刑的第一天,她问一起来的两位同学,犯了什么事。一个考试作弊,一个晚自习去网吧。

  怎么想也比自己严重很多吧,她欲哭无泪,怎么沦落到和这样的人一起站岗了。他俩嫌麻烦,经常来一会儿打个卡就溜了,剩许成悦一个人在这儿。

  “这样也好,清净”。丁昕惠坐在保安室里吃早饭,笑嘻嘻地说。“鸡蛋饼好吃不?”她头伸进窗口里,幽怨的盯着丁昕惠。“好吃好吃,给你带了”。

  只能检查完再吃。

  这辈子好像没有过这么高的回头率。路过的学生走出老远,还要好奇的回头看一眼。三天了,她仍然保留着想揍人的冲动。

  在这天傍晚,她平生第一次被路过的学生吹了口哨。晚自习已经开始了几分钟,她才得空去后门买晚饭。有摩托车轰隆的声音在她身后鸣响,整条街都快被这份吵闹给淹没了。卖小吃的老板娘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哪家孩子哦,不好好念书,整天干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她礼貌的点点头,忍不住回头看去。

  车上的人戴着头盔,但穿着很像是校服。她仔细回想了下这几天路过的那么多学生,好像真的是五中的校服。

  不知道是不是街上人太少,还是她扭头的样子过于明显。车上的男生突然朝她这边看过来,降低了速度。许成悦心一惊,该不会是要揍她吧。电视剧不是经常有那种多看一眼就挨揍的,完了。

  她赶紧拿着吃的,匆匆往前走。最让她害怕的事发生了,摩托车放缓速度,跟在她身后,车后座的人在吹口哨。她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能看到校门和保安大叔的地方。

  只要大叫就可以了,不要露怯。在这儿还能把她怎么样不成?她鼓起勇气停住了。

  摩托车也跟着停住了,开车的男孩脱下头盔,轻轻甩了下一头利落的短发。他坐在那儿,一双桃花眼盯着她看,盯得许成悦浑身发毛。“你刚刚看什么?”,他语气像是真的在好奇,“你认识我?”。

  在许成悦听来,太像打人的开场白了。她真是死鸭子嘴硬,“我没见过世面,想看摩托车不行吗?”这个不行吗,反问的非常不好,她暗自后悔。“再说了大哥咱俩无仇无怨的,我看你干嘛呀”,她语气卑微起来。

  许成悦看着他,除了那双桃花眼,鼻尖也翘翘的。很显眼的长相,一个男生,怎么比自己生的都好看。

  “你现在就在看哦”,他笑起来。准是因为他不是一副凶神恶煞筋肉暴起的样子,给了许成悦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子,她问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男生眨眨眼,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很赞同的样子,“诶,我在这儿连续看到你三次了。你们学校正常学生,这个点儿给出吗?”

  一想到这儿就来气,可恨的老曹。“我把副校长惹毛了”,她说。或许这些人以为她跟他们是同道中人?想拉帮结派吗。她想到这儿,赶忙说,“但我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我不会打架不会逃学也不会骑车,我真帮不上什么”。

  “你们要是想找学校厉害的人,我去打听打听,再告诉你们行不?”,她想这样总可以尽快脱身,他们看上去并不是穷凶极恶的混混。

  后座的男生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下大笑出声。又说了蠢话,她在心里第八百次痛恨自己这张破嘴。男生想了想说,“那倒不用,我还没到那个份上”。什么份上,无所谓的。她听见那倒不用几个字,欢快地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上课了,再见”。再也不见,她心里说。他本倚在车边,慢慢站起来,低头朝她笑着说,“我叫方淼”。

  “当然了,会再见的。”

  他跨上车,冲着她一字一顿地念,“许、成、悦”。摩托车重新发动起来,只留下他刚刚那句会再见的在许成悦脑子里回荡。

  在他扬长而去几百米后,许成悦依然惆怅的想,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难道她以前就惹到过什么人?还是这几天记名字记到他兄弟身上了?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顿打,目前看来不会挨的。但这个活计,是真的干不下去了。

  回到教室,她在座位上,努力平复好心情。旁边的段折简到了学习时间,正在算题。余光看到,不像是她见过的题型。这家伙写什么武功秘籍呢,她轻轻凑过去想看一眼。

  夜风吹进来,许成悦的头发轻轻散开,有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是冬天里才会出现的味道。段折简不知怎的,脊背不自觉僵硬起来。她正探究地看着纸上的题目,眼睛圆睁着,像颗杏仁。她的刘海搭在额前,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

  隔着距离,他依旧能感受到她呼吸的起伏和温度。这温度莫名让他心痒。

  他把笔拿起来,啪的一下敲在她脑袋上,“干嘛这么凶?”她压着嗓音委屈地问,“看来你真是累着了。一物降一物啊,老天有眼。”,没见过她示弱,他眼睛笑得弯起来。他像真正开心起来一样,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和以前看到的一点都不一样。

  “快点学习,再发呆老班要来说你,又得连累我”,他低下头继续算题,不再看她。许成悦只好收回目光,从厚厚的卷子里抽出一张。

  千算万算,又是物理。

  做完两张卷子,许成悦看到月初的考卷,想要整理错题。刚想问问段折简有没有正确答案,忽然想起,他从高二末转来这个班,就从来不参加任何大型考试。

  刚开始她以为他是已经内部确定保送了,在搞特殊。然而有一次她在办公室无意中听到清北保送名单已经出来了,悄摸摸凑近看,并没有段折简。

  她满头疑问,问了丁昕惠,她比自己还要震惊。但她始终没好去问段折简,可能她潜意识里早已意识到这多少是个越界的问题。

  她不自觉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好奇怪,她满脑子都是他刚刚拿起笔的样子。他眼瞳黑的发亮,像一团夜色融在月光里。

四.秘闻

  两周的站岗,终于结束了。

  许成悦成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就此划下句点,丁昕惠为此还请她在粥铺大吃了一顿。就在她一门心思啃棒骨的时候,丁昕惠说,“你这几天走得早回的晚,应该不知道。宿舍要来个新人,好像之前是竞赛班的走读生。宿舍满了,她跟老师提的申请,给她安排到咱们宿舍这里了”。

  她哦了一声,“那有什么问题。让她住木木下铺呗,另外两个床太多杂物了”。丁昕惠附和着说好。

  女生是在周日晚上来的,叮叮当当带了一堆家当。父母跟在后头,铺着床垫打点着,还不忘给坐在里面的几个人分点小零食,嘱托她们好好相处。

  几个女孩都礼貌的接着,女生有些耐不住性子,赶紧催着父母弄好了就快回吧。丁昕惠在一旁说,“没事没事的,我们没关系,慢慢收拾”。他们看了看环境,似乎还算放心,才拍拍女生的背,不舍地说,“那我们走咧”。

  女孩说,“知道啦,反正周末就回去了”。父母走后,她更迅速地收拾好床铺,井井有条摆好了柜子里的东西,顺带着把隔壁杂物床整理了一下。

  许成悦想说不用,但根本没来得及。整理过后确实顺眼多了。她径直坐在床上开始学习,搞得她们都不好意思再说话。直到熄灯了,还是丁昕惠先打破了沉默,“你叫什么呀?”

  女生回道,“邓初语”。“初见的初,语言的语”。“你是几班的呀?”另一个文科班的女生问,“二班”。“哦哦,那不是数学竞赛班嘛,好厉害”,她顺嘴说了一句。

  邓初语似乎并不接受这个良好的刻板印象,她淡淡地说,“我很普通”。她们几个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忽然丁昕惠想到了什么,“那你认识段折简吗?我记得他是二班的”。

  黑暗中,邓初语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是的”。

  这个是的,在这个时间差里,显得有点微妙。一时间,她们都想到别的事。丁昕惠和稀泥地说,“赶紧睡吧,马上查寝了”。

  她盯着天花板,灰蒙蒙的墙壁,很适合闭着眼睛。可惜没人睡着。

  隔天,期中成绩出来了,许成悦第一次出现在年级前十。

  她终于凭借着被迫潜心修行,无人问津的几个月,达到了学习生涯的巅峰状态。借用化学老师曾说的一句话,这小孩还是欠收拾。

  班主任高兴坏了,赶紧画了一堆新题目给她做。傍晚吃饭时间,他到班里,神神秘秘的交给许成悦一个小本子。一打开,是那种自订的习题册,有一些画了红圈。

  “这是很经典的题型,老师知道每门课都要占用时间的,但是物理还得需要你多下功夫”。田老师期盼地看着她,语重心长的交代道,“做完了交给我啊,我给你分析分析”,他憨憨的笑着。

  这老师这么客气,以后这个班不会好管。许成悦看着他纯真的笑容,不禁替他担忧起以后的教书生涯。她郑重地接过本子,回说,“我会认真做的,谢谢老师”。

  田老师来的快,走的时候也风风火火。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看着像练运动的人一样结实。本以为是个刺儿头,居然这么慈眉善目的,怪她的偏见先入为主了。

  她没注意到,旁边的丁昕惠看傻眼了。“他好憨啊,你注意到没,运动会的时候他还去给同学加油了。全场就他一个老师”。“没注意,谁注意老师??我只有要开溜才会注意老师的方位”,她理直气壮地说。“有没有良心啊你,好好写,听见没”,丁昕惠捏了捏她的肩膀,还使上劲了。

  “疼啊姐姐,一点不心疼人”,她龇牙咧嘴的装怪腔。“我可不跟你说了,我赶紧去吃饭,今天我爸来找我”。

  傍晚的时候父亲来接她吃饭,她忙不迭地分享了成绩,“我这回可是年级前十哦”。父亲不是轻易表露喜悦的人,所以许成悦说话的时候,习惯紧盯他的脸,试图从蛛丝马迹里分析他的情绪。

  “那肯定是第十名”。父亲眉头微微动了下,一眼看透她似的,笑意挂在嘴角。许成悦大喊,“你怎么知道!”。

  许传峰想,自己的女儿还能不清楚吗。“你如果是第九名,就会说前九,第六名,就会说前六。要卡着最好听的说,我说的对不对?”他温柔的问道,腾出一只开车的手,揉了揉许成悦的头发。“别弄乱我头发”,她重新拨好自己的刘海,严正声明道。

  吃饭的时候,许传峰点了三个菜一个汤。标配的下饭菜,都是许成悦爱吃的微辣口味。“不用给我点,你不是吃辣不舒服吗?原味的我也吃”,她笑得很开朗,“我什么好吃的都吃”。“没事,其实我也觉得微辣点好吃”,他说。

  吃完许传峰要去结账,让许成悦直接去车门口等他。她看他的手机忘了拿,便顺手拿上了。站在车门口等待时,手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是一条短信提醒。许成悦没有打算看,她只是条件反射的看了一眼屏幕。

  一串陌生的数字引入眼帘,是来自未知号码的一张[图片]。

  父亲从饭店走进来,看她低着头很入神,便问道,“看什么呢?”她拿起手机,对他说,“爸爸,有人发消息给你,是图片”。许传峰站在驾驶座车门前,看了眼许成悦的表情,伸长手臂把手机拿过去。

  他当即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许成悦也跟着坐到副驾驶。他说,“哦,是工作文件”。他拿起手机对着许成悦,她看到图片里都是会议的文件信息,这才从呆呆的神情中复苏过来。

  “不用给我看啦,我又不懂”,她看着车前方,故作轻松地说道。

  许传峰说,“看你好奇”。

  少女特有的敏感不知道是从青春期的哪个瞬间发展起来的,身边人的表情、动作、对自己的态度,都会被她们敏锐的察觉到。有对,也有错。所以除了直觉,还要依靠很多很多东西去判断。比如对一个人的了解,再比如这件事的重要程度。

  许成悦想,是该改改爱幻想这个毛病了。

五.冬日回响

  在深冬时节,寒假来了。

  照理说全世界的学生都会期待假期,但高三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许成悦和几个排名靠前的学生,在放假前就被田老师安排进了学校内部的特训班。

  按规定假期是不能上正儿八经的课,但满大街都是培训班,换汤不换药。其他学生没能来的,都在附近有名的教育机构培训,所以在街上吃饭的时候总能碰到同学。

  整个校园只剩下高三的集训班。他们离开了教学楼的主楼,红砖砌成的高大建筑,像陷入沉睡了一般静悄悄的。那个美丽的钟楼,也随之不再有响动。

  班主任通知搬书的那天下午,她先去隔了一个操场的小白楼熟悉了一下地形。这座小楼之前是用来给初中部和竞赛班准备竞赛用的,专门隔出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穿过半个操场,再从一条狭长的小路才能过去,白楼上挂着四季青绿的藤曼,它们肆意攀爬,生长的十分有势头,给单调的冬天添了一丝生机。

  许成悦看了一圈,回到教室开始搬书。第一趟结束,她看见段折简也在收拾,思忖了片刻,实在觉得没有扭捏的必要。她正打算问他要不还坐一起。意外的,段折简先发话了,“要不要继续坐同桌?”他语气平淡,低着头没看她,专心摆弄着课本。

  他看着十分坦荡的样子。或许不想在关键时刻去适应一个新的同桌吧,许成悦看着他清隽的侧脸,努力不让自己有别的想法。

  “好”,但她那声上扬的好多多少少还是出卖了她。

  许成悦贪心的把书摞的老高,堆起来快到她的额头。一旁的丁昕惠看不下去了,“你多搬几次不好吗?”她努努鼻子,不甘心地说,“不好,累死个人”。

  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发现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这么多。除了练习题册和教科书,抽屉底下还塞着漫画,好多次小考的试卷她也懒得扔,纯当垫桌布。她把漫画拿出来,舍不得的擦了擦封面,“这可是必须带着的”。她想起丁昕惠评价她怜惜的样子,多少有点变态。

  段折简忽然难得的,抬起头来盯着她看,又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撇了眼丁昕惠。“刚刚你在楼下的时候,第一个窗户能看到你。她看你半天,在这儿念叨你小胳膊小腿儿拎不拎得动呢”。他打趣般地笑起来,补了一句,“好关心你哦”。

  许成悦第一次见他这么活泼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扭过头去看看丁昕惠,张口就来,“你干嘛这么肉麻啊!好恶心”,丁昕惠本来还略带怜惜的表情,立马恢复了常态,“快滚快滚,怕你干活累了又来抢我肉吃”。

  “就抢你的!”,她咧着嘴笑。

  丁昕惠没入选。她总是中等偏上的晃晃,没什么强烈的意图。况且她远比看上去愤青得多,每每许成悦试图让她跟努力点学习,一提起考试,难免抨击一番制度,“大伙是真的想上大学吗,还是因为别人都说应该上好大学才去努力的。你又是为了什么?”。“你好超脱”。许成悦答不上来,钦佩的看着她,显然她的小脑瓜还没想过这些事。

  目的的来源该占多少比重呢。高中生掂量不清楚,她上了大学后发现大学生比高中生没好到哪里去。她优秀的同学们把考试传统很好的继承下来,在大学继续发扬光大。只不过从单一的考试,变成了社团活动、竞赛得分、社交能力和人脉等等。原来这时候的确是轻松一些啊,至少没有那么多不擅长的事压过来。

  一生能清醒的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又有多大概率。

  许成悦数学学的挺好,但始终没去计算过。她只知道搬着书去小白楼的路上,撞见刚从楼里出来的段折简,这个概率倒是不小。

  他眼神扫到她,似乎是紧张,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许成悦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作,这么一看,他的确轮廓十分清晰,鼻梁高挺,眼睛不大形状却像新月,也是好看的。班上女生老背后议论他好看好看,她这才发觉很有道理。

  许成悦咧开一个笑容,朝他打了声招呼。可是也不知道是考完试智商就用完了,还是想到坐同桌的事心思慌乱,她居然试图扬起一只手。

  这一扬手,她的身子往前倾去,整摞书突然压在了一只胳膊上,对着她细瘦的胳膊就要往下砸。本来还有两米远的段折简一下冲过来,以滑着半蹲的姿势接住了她的书。

  尴尬的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喜剧效果。

  他整个人近在咫尺。

  许成悦曾经侧着头和他说过很多次话,隔着课桌小小的距离,并不比现在更远。可是非常怪异的是,她第一次从俯视的角度去看,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少年人黑如墨的眼睛, 和英挺的眉毛相得益彰,这个角度看尤为清楚。她注意到他的鼻子,和背脊一样,笔直的,不服输的样子。

  “诶,诶同学,能不能麻烦你托一下?”段折简看着眼前正在发呆的人,是全然不顾自己这个扭曲又难以支撑的姿势了。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东西。她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说了句谢谢,就抢似的打算把书抱回来。

  “托一下就行,没让你抱着”。段折简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来把书揽在怀里。“我拿吧,看你笨头笨脑的再摔倒了又要怪我。”,段折简不再看她,也不等她,快步向小白楼的方向走去。走到入口的小道时,他像刚想起什么,头也不回的说,“上次欠的饭还没给,一把还账”。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忍不住低头偷偷笑。她走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心里雀跃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在缓缓地破土而出。

  男生走路真是不等人。拿着这么重的东西,照样是要加速脚步才跟得上。“想吃什么我请,一句话的事儿”。她笑着戳戳他正在用劲的手肘。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夜幕落下来,从浅浅的蓝变成海水深处的模样。她想到房间里的那张海报。原来她们就是青春大幕下的游鱼,在比海更深的天空下徜徉。

  也不差嘛。

六.生长痛(一)

  这两年她断断续续想起他,最后总是以那天的背影结尾。 或许青春的倒影是自怜,才让她无法彻底忘记那些时间。

  高中的最后两个月,他不再来上课。

  他的座位冷不丁的在某一天空了。整整一个星期,许成悦才从他后桌的男生那里听说,他不来了,好像是申请身体原因在家自主复习,学校也允许了。丁昕惠看她惊讶的样子,悄摸摸地问,“他没跟你说吗?”

  她也很想问,自己是不是连一句道别都不值得。

  寒假上课的时候,许成悦注意到有个收废品的老爷爷拿着那种绿色的麻袋经常在外面翻找大垃圾桶。于是她强行在班级后门放了个回收桶,专门放瓶子。那天桶正好坏了,她只好重新弄了个塑料袋,又怕放门口有别的收垃圾的捡走了,就干等着。

  老爷爷直到六点半才来。他比她还要矮一头,满头花白,手上的褶像老树皮一样,毫无章法的皱在一起。许成悦赶紧把满当当的塑料袋交给他,他说了好多遍谢谢。她不好意思的挠头。

  “如果学校有垃圾分类就好了”,许成悦不满地说道。“你在想屁吃,有了的话第一个把你分类了”,丁昕惠来找她吃饭,轻轻扭了下她耳朵,“赶紧吃饭咯,七点前你得赶回来”。

  她俩跑着穿过白楼长长的走廊,到转弯的时候,许成悦脚步停了下来。

  办公室的门没关死,可能是粗心的以为这个点大家都已经去吃饭了。她看到段折简站在那里,像犯了错一样背着手。真是怪了,她竟从高高的背影里看出沮丧。

  可她还是禁不住停下脚步。“你还去吗?”丁昕惠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要不要我给你带?”她点点头,丁昕惠快步跑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那个人的背影。

  班主任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着,虽然只留了一条缝,得亏他声音亮堂,即便有刻意在压低音量还是能听出个大概。“小段啊,年轻人,还是要振作一点。不能有一点挫折就站不起来了呀!你说是不是?”,田老师苦口婆心的自问自答着,段折简并不作声,像块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明明低着头,身形却十分挺拔。

  “老师知道你很委屈。不仅老师知道,校领导也知道,所以我们也在尽力保护你,不想参加考试可以不参加,可是这都临近高考了,你这个状态很让人担忧啊”,看出来田老师依旧在努力做着思想工作。

  田老师看说不动,似乎在思考着措辞,并没有让段折简离开。他洪亮的声音撤退了,段折简也不说话,整个楼道的灯黑了一半。

  一时间,世界忽然十分安静。许成悦此时非常担心自己的呼吸声会不会被听见,又或者肚子饿了突然叫可怎么办。

  过去的一分一秒都被这份沉默拉长,久到许成悦已经在脑子里思考了十几种他受委屈的可能性,最终都因为不太合理被她自行否决。就在班主任即将换一个方式劝导之时,段折简说话了。

  “我明白了,老师”。他沉静的声音像浸在湖水里,和往日的轻描淡写像两个人,带着些许慎重。他抬起头缓缓地说,“我会尽快恢复状态的,感谢老师对我的帮助”。

  什么帮助?什么挫折?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她正苦心思索的时候,有脚步朝门边走来,她慌忙躲到了一边的楼梯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掐着时间回到教室。段折简正好好的坐在座位上,脸色看不出任何波动。她踌躇着走过去,随便问了句,“你吃饭了吗?”。好可笑的搭讪手法。

  “我吃了啊”,段折简茫然地回答。这问题实在突然,她看着他平静的脸,实在问不下去。她莫名地回了句,“嗯,那就好”。

  她算什么,有什么资格揭人伤疤,她甚至不知道在段折简心里自己能不能称得上是好朋友。无论那是什么答案,她都没有非知道不可的理由。

  补习末尾的一天,她实在疲惫,想要外出透口气。十点钟,班上这个点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她走过学校那条长街的第一个路口时,红灯亮了。不远处靠近学校的网吧里,有个瘦削的男生走出来。远远看那件蓝色 T 恤,是段折简的。

  许成悦踮着脚尖,刚想大声叫他,却看见男生在冰冷的夜色中,手里缓缓夹起一支烟。

  她愣在原地。

  闪烁的绿灯亮起来,暗下来,反复几次。不远处的男生皱着眉头轻轻咬住烟,还没到两秒,便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样猛烈地咳起来。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拿起脚边的矿泉水猛灌起来。

  他并不熟练,感谢老天。她在人群中向前走去。她本想打电话给丁昕惠,想想还是不能这么没眼色。哪家小孩会在这个点跑到街上来呢。

  她没想到会看到他。于是像抓到救星一样,小跑起来。“我说你学什么不好,学这个?”她看笑话般的语气在他背后响起。少年人脊背一僵,像是刚抢来五百万准备分赃,有枪忽然顶在后脑勺。

  他扭头,许成悦正侧着头,含笑看他。城市中心的夜幕下,拥挤的车流和 LED 灯巨大的屏幕映照在一起,变成金灿灿的河流在他们身边浮动。

  “想点烟花的”,什么烂借口啊,她笑意更深了。段折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低下头,声音变得很不好意思,拧巴地说,“就是好奇,没别的”。

  “看来你没天赋”,她坦然地问,“味道怎么样?”

  “很呛,有点臭”,他认真地回答到。“给我尝尝”,她想开个玩笑,伸手就去拿。段折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表情严肃起来,“不行”。他语气重了许多,许成悦讪讪地说自己就是说笑的,他才感觉到手上用的力气并不小。一松开,少女细瘦的手腕红了一大块。

  “对不起对不起”,他慌忙想检查她的手臂,又觉得再去碰有点失礼,手比划了半天也没找到落点。“诶呀别对不起了”,许成悦第一次发觉这人有聪明的部分,就必然有笨拙的部分。

  “你怎么在这儿啊”,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果然,人在尴尬的时刻最有默契。“就是累了”,段折简笑笑。他们心照不宣的没有细说,也没有追问彼此。许成悦思考了下,说,“那我正好还你顿饭吧”。他鼻尖冻得通红,衬得脸色惨白,显然出校的时候并没有做足准备。

  “诶,你有点良心”。他露出一种感叹许成悦知恩图报的欣慰表情,把那包烟扔进垃圾桶。“真是挺无聊的,除了恶心到我自己,谁也气不着”。段折简舔了一下嘴唇,听见许成悦语重心长地教导道,“你这样又没人看到,白瞎了那点经费。你要等人来了再开演”。她眯起眼睛,像在瞄准猎物的小狐狸。

  上小学的时候她和邻居的小女孩一起回家。女孩家里没人在,她站在门口娇滴滴的哭起来。许成悦拉住她,也是这么教的,“你现在别哭,先来我家玩。我帮你在窗户口看着,等你爸妈回来了再哭”。女孩是那种典型公主式宠爱里长大的,什么都是哄着来,哪动过这样的歪脑筋,十分敬佩的跟着许成悦回家了。

  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可能是邻居的叔叔阿姨知道了,把这话传遍了大院。大家都说这小孩这么小就精怪一样,她还有些得意。长大才知道,能有个委屈就可以放声大哭的家,是多么幸运。

  她跟段折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段折简突然说,“与子成悦的成悦,对吧?”。她偏过头去看他,他正好也在低头看自己,一脸探究的表情是要猜测得到证实的意思。许成悦看向别处,没有焦点地说,“这很好猜”。

  “看来很恩爱嘛”,他点点头,像在在肯定自己的猜想。“或许是吧。”许成悦努力思考着什么,她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困扰住了,回答起来不再那么笃定。

  或许这个年纪是理解不了,她没有爱过人,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模样。大人总说人生很复杂,很多事经历了就会懂。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她就快等不及了。

  “折简,不是写字的意思吗”,她两个字地念他的名字,一下子多了很多亲昵,段折简那种心痒的感觉又浮上来,“是,估计没什么意义吧。爷爷请算命的取的”。“要是你是算命的,你怎么取?”,“用你的姓吗?”,段折简点点头。她假装深思熟虑了一下,一脸憋笑到内伤的样子,“断肠人?”

  段折简重重叹了口气,“你真幼稚啊”。

  他们随便挑了间路边的面店,一看价目表,大年夜特供:一碗面 50 块。“这比机场的面还贵”,许成悦和他换了个眼神。段折简一点不吃惊,“不然你要拿什么打发我?”。他张口就来,“两碗面加两份菜加两个荷包蛋,要香菜不要葱,一碗加辣”。

  许成悦摸了摸口袋,阿弥陀佛,还好抽了两张压岁钱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葱啊?”她疑惑地看向他,段折简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只有买葱香饼不会被你抢着吃”。

  他们坐在露天的棚子下,风吹过来,却不像往常那么透着寒意。老板的不锈钢大桶里有热乎乎的白雾蒸腾上来,飘散着浓郁的香气,她坐在晃荡的三角铁桌前,想起了一首叫如烟的歌。她轻轻的晃着身体,看夜晚已经沉寂的街市,看远处高楼里一盏盏亮起的灯。

  这个本来无处可去的夜晚,看向他时,竟产生一种让人放松下来的安心。也不知道是饿过头还是冷的发晕了,这一瞬间她觉得十分幸福。

  “成悦”,他突兀地叫出这两个字。许成悦感到一阵慌张,脑袋有种发麻的感觉,她急忙掩饰地拍了一下他肩膀,“干嘛这么叫,很奇怪”,她努了努嘴。男孩眼神移开了,“我看他们都这么叫你”,他摸了摸肩膀,试图把这份羞赧拍掉,“是挺奇怪的,算了”。

  “我就是想说下雪了”,他说。

  奇怪,但是并不讨厌。她抬头,看见漆黑的天空中,落下星星点点的雪。小巧的,洁白的雪花,比繁星还要密,看上去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梦。

  她想起,这是今年入冬来第一次下雪。

七.生长痛(二)

  初雪那天,她很晚才回到宿舍。

  宿舍只留了她和邓初语。邓初语架了个小桌板在床上,一边听歌一边写习题。她回的实在是太晚了,踩着宵禁到的,再晚两分钟大铁门就要关了。

  邓初语摘下一只耳机,对她说,“刚查寝老师来,我说你肚子不舒服上洗手间去了。她等下再来别说漏了啊”。许成悦感激地朝她道了谢,拿着毛巾擦了擦被雪打湿的头发。

  “你出去玩雪了?看不出来啊”,邓初语继续说。“看不出来什么?”,她不解,“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活力的”。邓初语这话,听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她哭笑不得地说,“我看起来很没有活力吗?”。邓初语认真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看到你除了学习都是在看漫画,或者趴着”,她又添了一个作证,“感觉你很困的样子”。

  许成悦这才想起,她们是在一个培优班。原来她有注意到自己,她原以为邓初语并不想跟她们玩。“诶,不过我看你和段折简挺熟的”。

  她突然提到这个名字,许成悦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还好吧,就是坐同桌才熟一点”,她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嗯...可是”,邓初语一脸苦恼,“你还是注意点比较好”。“喜欢他的女生蛮多的,人也杂,而且据说他初中很有名”,她详细地补充道,“可能他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纯良的人”。

  有股别扭的感觉从脑海里扩散开,她意识到自己该反驳的。该狠狠反驳,但她没有说话。邓初语继续说,“我没别的意思哦,我跟他不熟”。不熟,就可以道听途说的散步谣言吗?许成悦真的很敬佩这些能在背后随口说着他人私事的人。

  “没关系的,反正你说的我也不在意”。她语气里透露出些微的敌意。没法再多了,她不想和还要住半年的人即刻撕破脸皮。更何况眼前的女生看着并不坏,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随意的八卦,不用太往心里去。她这么安慰自己。

  邓初语能听出她已经有不满了,赶忙打了两句哈哈,把这事搪塞了过去。

  许成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这半年里,她分过他零食,偷吃过他的早餐,在他要去打水的时候悄悄把水杯放在他桌上,佯装睡觉。他从来都不计较,总是拎着两个水杯来来回回。

  她痛经最严重的那次,缩在凳子底下无法动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球时,他上课时间偷跑出去买了热奶茶,放在了她桌上。“谁肚子痛喝的下奶茶啊!”,她知道他是做好人好事,但痛的要死,实在夸不出口。这人真的好没有常识。

  不仅如此,她中午饭也吃不下,在宿舍的床上冷汗直流。浸湿了衣服、枕头和床单。段折简听说了,买了个鸡肉卷给她。她用仅剩的力气从朋友手中接过这个沉甸甸的鸡肉卷,她最喜欢吃的肯德基,最近都要五公里,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搞来的。

  啊,好香的味道,可是她闻了只有阵阵反胃。

  第二天一早提前去班上,鉴于传统美德,还是准备道个谢。前脚刚迈进门,就听见他附近的几个男生,发出连绵起伏的起哄声。估摸是都看见了。她咬牙切齿,不仅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还让她再也没法闻鸡肉卷的味道了。

  始作俑者脸上带着些许得意,一边嘴角扬起克制的笑意。人为了体面,要付出一些勉强,她走过去还是轻轻的说了声谢谢。后面的男生们还在起哄,“就这样啊!好无情哦!”,她扭头一个眼刀甩过去,噤了大半的声。

  除了不爱说好听话,他好像真的是个挺好的人。可当许成悦靠近这些不该听的事情时,她只能选择逃避。她不想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去解读他,没法知道了还若无其事的去正常对话,更没有去问的勇气。

  她害怕这个答案会成为他们最终的结果。

  开学的时候,她在后门再次遇到了方淼。这次他没骑摩托车,站在马路对面,穿着一身黑。方淼看见她,喜气洋洋地喊着她,仿佛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友。“许成悦!嘿!”他朝马路这边跑过来。

  丁昕惠在,段折简在,还有另一个男生副班长。三个人看着这个既不像学生又不像成年人的人,朝许成悦热切的奔来。他瞥向段折简的方位,轻轻扫了一眼,随即笑容又回到脸上。“你认识?”丁昕惠小声问道,她无奈地回了句,“算是吧”。

  “你来这里干嘛?”,许成悦呆呆地看着他。“想提前告诉你,我转来你们学校了”,男孩眨巴眨巴眼睛,试图讨她欢心一般。旁边的丁昕惠惊讶地说,“我们学校很难转的吧??再说了,高中都是按中考线来的,给转学吗?”方淼得意起来,“我想的话,总是有办法的”。

  他们几个立刻懂了,这小子估计又是非富即贵的条件。许成悦想,算了,人世间不公平的事多了,反正他看上去也不像聪明人,转了又有多大用。只有段折简,面色冷了半截,一直看着方淼不说话。

  “要不要一起吃饭?”,丁昕惠显然是被他漂亮的脸迷惑了,立刻邀请他加入他们的行列。方淼装害羞的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老天爷,要不是看到过他开摩托车的那个拽样,自己一定会跟丁昕惠一样非常友好。

  段折简一路上都站在边角,吃完饭后,说要买书,自行先走了。方淼还在跟其他两个聊的热切,他健谈得很,总感觉跟那天看到的完全不是一个人。许成悦实在懒得去追究,她的脑容量要被这些人害的不够用了。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方淼要去趟办公室拿书,让他们先回班。他说完后,并没有动。而是坐在到教学楼必经的足球场边,像是在等什么人。

  等了大约十分钟,拎着书的段折简从足球场的另一侧缓缓走过来。他站直了身子,笑得让人捉摸不透,“好久不见啊”。

  “别装熟”,段折简毫无反应,像是料到方淼会在这里等他。“你来这儿干嘛?你对上学不是最无所谓的”,他盯着方淼。

  “放轻松,我不是为你来的”,他肆意笑起来,“追问真不适合你啊,段折简”。方淼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不劳你费心”。

  “你打算什么”,方淼已经转身走出去几米远,段折简带着愠怒的声音才从背后传来。

  “我打算你打算的”,他看向段折简,很是从容。

八.生长痛(三)

  方淼来的很是时候。

  因为根本没有人有心情关注他,倒是走在路上偷看他的人更多。到了班一周,十一班的班主任终于忍不住把他请进了办公室。“方淼啊,我理解现在的学生都很有个性,但你这个衣服,是不是过于时尚了点?”

  方淼看看自己厚重的黑色机车服,颇有些冤枉的架势,“老师,我这衣服很正常啊。您看,既没有露出,也没有装饰品。它还全黑的。”“但是你看这款式,短短的,底下还穿个阔腿裤。你这穿的太突出,炸眼是不是。万一同学有抱怨呢,你不就不好融入集体了”。老师换了个说法,试图劝退他。

  方淼听了这话,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笑得很乖顺,凑到班主任跟前说,“没事,老师,我本来就没打算融入”。他牛皮糖一样的性格,真是难缠。

  隔壁的许成悦抱着一堆卷子进来,一推门就看到了方淼。实在显眼。他是受过什么培训吗,天天换着风格打扮。门吱呀一声怪响,几个老师闻声向她看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十一班班主任却像看到救星一样,“诶诶诶,小许,你来你来”。

  她把卷子交给英语老师,一头雾水地走了过去。“老师好”,她礼貌地招呼道。老师微笑点头,和蔼可亲的很。她指着许成悦,铿锵有力地说,“你看看人家。人家多秀气的一个小姑娘,不也天天穿的这么简洁吗?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难道非要用穿衣打扮来彰显自己的个性?”

  许成悦感到挨骂了。什么叫简洁,不是变着法的说人土吗。她站在方淼身边,一对比,自己的确灰头土脸的。本就不高的个子,还为了图方便穿了件盖到大腿的棉袄,办公室的镜子里倒映着自己,比例看上去如此不协调。

  方淼稍稍侧了点身体,看到她表情一下灰暗下来,班主任还在拿她比划着做正面教材,许成悦已经开始关闭大脑的听觉神经了。

  “好的老师,我会换。”眼看着女孩脸色越来越差,方淼解救似地答应了。班主任说到一半,要说的还没完,但方淼都这么答应,他便点点头放人了。

  方淼和许成悦在走廊上沉默的一起走着,临到许成悦的班门口,他真诚的说了一句,“你很可爱”。什么啊?许成悦鸡皮疙瘩掉一地。“快走快走,你挨骂久了,脑子不转圈了”。

  她推着他的背,示意他赶紧回班。“别不好意思嘛,你不承认也是真的哦!”男生那双招人的桃花眼,朝她轻轻眨了一下。

  许成悦假装没听到,赶忙进了班。

  傍晚的时候,方淼来找他们。

  他最近总是来找他们一起吃饭,铁定是没朋友。高调的人会招人讨厌,高调还有点姿色,肯定是众矢之的了。许成悦有点可怜他,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了他自来熟的行为。

  他真的乖乖换了衣服,可惜,可惜还是好看。白色羽绒服和运动裤,高筒马丁靴也换成了球鞋,正儿八经的学生样。是不再扎眼了,可多了种清纯男高中生的好看。路过操场时偷看他的女生更多了。她是替十一班班主任感到可惜,老师终究还是没明白,扎眼的是人。

  许成悦一直觉得他和段折简之间有点奇怪。他们要不就不说话,但凡说上两句,总是暗藏火药味。但这俩人这么不对付,为什么非得凑一起呢,她想不通。

  “吃这家吧”,段折简的提议通常得到的都是一句简单迅速的回答,“这家死难吃”,方淼冷笑。这天他们一起去吃粉,段折简的先上了。他没吃,认真把浮在汤上的葱挑出来,沾了水的小葱段容易粘在筷子上。他挑了蛮久,然后把那碗汤粉端起来,放到许成悦的面前。

  老馆子里没有空调,快入夏的热气随着汤蒸腾上来。许成悦没有看到方淼的表情,太烫了,她还在等粉凉下来。方淼的粉也上来了,他没有动筷子。他有模有样的,学着段折简,把里头的葱花都挑了出来。然后推到了许成悦的面前。

  救命,她何德何能。不知道这两人的孽缘是个什么大概,她懒得追究,但是她也不想当靶子。在她第三次使眼色的时候,丁昕惠终于英勇就义般地说了一句,“我也不吃葱!谢谢了啊”。她有 0.1 秒的犹豫,还是拿走了方淼那碗。

  两个看上去,段折简更不好惹。

  许成悦和丁昕惠仔细分析过。武力值上来说,方淼跆拳道三段,能开机车,段折简未知。智力值方面,方淼不学习所以看不出水平,段折简拉满。至于感情值,他俩显然有过节,但是具体什么过节不知道。根据方淼死咬着不放的种种行为来看,他更在意。

  更耿耿与怀的就是输家。

  下了自习,人都走完了,许成悦还在纠结最后两道大题,没有离开。邓初语从窗边路过,看见教室只有她一个人,叩了叩门。

  “还不走呢?”她问。许成悦笑笑,说,“还要等会儿”。女生好心地说,“那我陪你吧”。她径直走过来,拉开了她身旁段折简的空椅子,问道,“我可以坐吗?”

  许成悦犹豫了下,想不就是把椅子,点了点头。邓初语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段折简桌上的书立,随手抽出来一本翻看。“诶你别吧,他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她劝阻道,“说是你看的不就行了”,邓初语朝她笑,笑容却闪着冷光,很陌生。

  她火气有点上来了。刚想发作,听见女生轻笑了一声,说,“还看竞赛书呢?心脏够大的”。邓初语翻着他的竞赛书,看到他洋洋洒洒的行楷,填满了书页的空白处,她忍不住说了句,“无用功”。

  女生一脸戏谑地问,“你还不知道吧?段折简啊,保送名额作废了。自愿从竞赛班中退的”。“本来内推就是没有板上钉钉的事。名额说到底没有确定,谁让他那么自信,还真以为自己是谁呢?非他不可?”

  原来传闻是真的,原来传闻里的人就是他。她瞬间就对上号了。

  高二的时候听老曹讲起过,竞赛班有个很优秀的一等奖保送生,名额被人顶替了。当时的名额还属于内推的过程中,明面上大家都知道是他,但没有正式上报。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竞赛堪堪三等奖,还有个国家级游泳运动员的名头,就直接把这名额抢走了。

  她唏嘘的说道,好惨。老曹说,是惨,他老爹是全国级别大报社的社长,能有什么办法。她问是哪个报社,老曹用近乎耳语地声音吐出两个字。她倒吸一口凉气,我们这届还有这级别的?

  她那时该反驳的。但她没有,她只是可惜地长叹一声,因为她在心底默认了任何人在此时都只能认栽。

  今天,她终于要把那口气重新憋回去。

  许成悦一把将书夺走,放在了自己桌上。邓初语错愕的看着面前发火的人,“别人看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在这儿阴阳怪气什么。有这功夫关心别人是不是无用功,先把自己成绩提提吧”。她几乎是不受控的脱口而出。

  邓初语本以为许成悦会对他的隐瞒十分窝火,结果自己挨骂了。她很不爽。

  “跑到这里来当缩头乌龟”。邓初语像根本没听见许成悦的话,自顾自地说。许成悦的怒气升到天灵盖,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天就要让这个背后说别人坏话的小人见识一下她真实的水平。

  “你!”下一秒她就要亲自把邓初语拽出去了。

  “说的没错”,有掌声从教室后门响起。一下,两下,清脆地回响着。男生湖水一般沉静的声音,她已经听了无数遍。

九.只是听说

  他折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段折简倚靠在门栏上,眼睛里透出复杂的笑意。“我好像从来没和你说过话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他解释道,“不好意思,无关的人我一般记不住”。

  邓初语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面色冷冷地说,“你当然不记得”。

  段折简费力的在大脑里搜索着,怎么都想不起来和这个人有过交集。他把时间再倒的往前一点,从高一的第一天,不对,要从军训的第一天算起。

  他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军训晕倒的那个?”他问。女生似乎是诧异他分辨出自己,没有回答。

  整个省城要军训的只有三所高中,其中就有他们。军训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哪吃得了这种苦。不到一周叫苦连天的人就已经过半,甚至有心疼孩子的家长打到校长办公室求情投诉,软磨硬泡。

  在这种压力下,学校暗中放宽了要求。减少了总体时间,并把军训的主场从毫无荫蔽的大型足球场换到了篮球场。篮球场附近围绕着高大的梧桐树,除了中心的部位,大多都是有遮盖的。

  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体力不支的人还是出现了。比如邓初语。站队列的时候,她中暑晕过去了。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头昏昏沉沉,能勉强听到一些声音。

  她听见教官和班主任一起喊她的名字,班主任要去打电话联系医务老师,随手指派了一位同学,“你们快找个人把同学背到办公室去”。然而没有人过来。

  教官是一个人管三个班级,抽不开身,他冲着男生堆里喊,“快点啊”。大家站在边上,虽然有犹豫的人,和她还是保持着距离。他随手拎出一个高个子,正是段折简。“别磨蹭搞快点”。段折简没有拒绝,坦然地背起她,向医务室跑去。

  她醒来,看见床头有一杯水和中暑药。

  下午她恢复的差不多了,想起段折简,便买了一瓶饮料带回去。老远她看见几个男生站在树下聊天,看来是休息的间隙。她边走过去边找着段折简的身影。

  “她那么壮实都扛不住啊?我也要晕倒去医务室休息”,她从篮球场的铁网外路过角落,有几个男生正坐在凳子上休息。“坦克不能中暑?”另一个男生故作娇嗔地拍了下说话人的肩膀。

  “折简,你腰没事吧,要不要贴点膏药补补?”,男生开着刻薄玩笑,朝不远处篮球架底下闭目养神的段折简问道,他没睁眼,只是无聊地摆摆手说,“我困得要死”。

  他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他应该也就是这么认为的。她瞬间的好感那样自作多情,邓初语忍着眼泪,悄悄把饮料丢在了垃圾桶。

  这两年,她再也没有主动找他说过话。他身边本来就不缺人的,但他总是保持着距离。冷淡是天性。她观察他,上课打盹手支着下巴时修长的指头,打球时跳跃起来挺拔的身形,还有仰头喝水时喉结轻微的蠕动。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观察成为一种习惯。当她听说保送名额没有段折简的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有一丝暗爽。原来她最想看的,是他跌落的模样。

  她做的一切都不是因为喜欢。或许,她只是希望他跌到跟自己一样的泥潭,体会到自己曾经拥有且未曾摆脱过的痛苦。

  就如她今天站在这里,要把一切揭给许成悦看。这个心思简单的女生,到底会是什么反应。她和段折简都是一类人,他们过的那么轻松,令她心生厌恶。

  “多着你不知道的呢,小妹妹”,她饶有兴致地说,“我还没说完”。

  “他爸爸,可是名人,说不定你认识”。

  她认识?许成悦一脸疑惑。她小心地看向段折简,听到爸爸两个字,他的表情显然有些意外。“准确来说不只是你,我们都该认识一下”,“几年前 XX 楼市大楼塌陷的新闻你看到过吧,当时塌陷时工人还在里面,死伤惨烈,很是轰动”。

  她语气平和地像在和好友聊人生,“我们这位大少爷的父亲,就是当年负责这个惊天豆腐渣项目,从中贪污了几个亿的,”她停顿了一下。

  “段副市长”。

  “段大少爷,用着别人的命换来的钱,过着公子哥生活,感觉如何?”她紧紧地盯着段折简,男生清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你说完了吗?”他忍耐着问道,“说完了,回见哦”。邓初语轻松地笑起来,收回目光,对着面前呆若木鸡的许成悦道别。

  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许成悦还在消化刚刚的一切,但明显力不从心。她捏起一支笔,在纸上随便画了两道,过了一会儿,用脚尖专心的蹭着课桌的一脚,似乎是想把它磨平。

  所以才顶替他的。即便再普通的父母都无法心安理得接受孩子受到这种待遇,但是段折简没法出声。事情闹大了,没人会站到他这一边,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理直气壮地出气。一旦受到关注和曝光,倒霉的就只有暴风中心的他。

  “我没有用”。许成悦思忖的片刻里,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没有用那些钱过生活”。他的声音里都是酸楚的味道,邓初语想到处说也无所谓,别人讨厌他也可以,但他不能再接受多一个许成悦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段折简在保送的过程中,那样的审判中经历了数十次。他要解释他是靠实力得到的竞赛奖,他要说明他与父亲的那些过去并无干系。

  他早早明白,努力就该有回报,这是他所信奉过的最不合理的一个真理。一切附加值都会有可能成为绊倒你的石头,而有时你根本不配得到一个理由。

  许成悦其实没来得及想到那个层面上,她还在梳理脉络。他有些心急地说,“真的”。她努力思考着自己要做什么样地回应。她不忍观察他,更不愿意去猜测他。她害怕一旦站在那样的视角,就会从心底滋长出一种卑鄙的怜悯。

  过了一会儿,许成悦的表情慎重起来。

  她认真地看着段折简,轻轻踮起脚。像看一只流浪小狗一样,她生疏又温柔的将手搭在他的额前。少年的头发有点硬,扎在她手心,痒痒的。

  “我相信你”,她说。

……………

后续戳戳私聊啦😘😘😘

评论

热度(4)